从意象对话的角度试释后羿的神话故事

简介

在使用意象对话进行成长的过程中，通过不断体会个人潜意识，我逐渐发现自己很多情结意象的呈现，经常和中国传统神话有关，或者类似，或者直接呈现了古代典籍中所描述的神话故事本身。比如，我在体验和哪吒有关意象的时候，内在自动升起一个和灵珠有关的名字和意象，就好像这个珠子就是哪吒的前世，看到这个意象之后感到很是奇怪，结束意象体验后，上网查找哪吒有关的资料的时候，竟然发现了和自己体验类似的神话描述。还比如，在意象中体验了有关地狱有关的意象，很多种酷刑，上网一查，竟然和自己体验的十分类似。粗略一算，这种相似甚至相同的意象体验，目前已经有了十个以上。

个人成长意象和传统经典神话相似的这种现象，使我产生了很大的惊异感，同时随着对集体无意识的深入探索，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种现象可能是和链接到集体无意识有关的心理内容有关。我感觉这不仅仅是个性化的情结体验，同时也在个别同修那里得到印证。于是我开始有意识了解一些中国传统神话，并试着带入自己的体验，特别是个人的生命早期的体验来理解这些神话，发现了很多有意义的内容，姑且拿出来略作分享。

中国古代神话有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同一主题在不同形象和境遇下重复出现，同一境遇又在不同形象和古籍中存在很多记录差异，同时记录比较分散，内容相当简略。很多神话都是惊鸿一瞥，很多神话都是散见于古代典籍，特别是涉及到人类早期心理历程的部分，甚至很多内容细节是相互抵牾的。于是有必要指出的是，笔者所使用的文本是综合古代典籍中关于后羿神话故事中，流传相对较广且大家所接受的版本，同时结合袁珂先生对神话故事的修补性改编：

后羿的母亲是何许人也，笔者没有找到相关记录（可能和原始社会时期的婚配制度有关，这里不赘述），而且传说后羿在五岁左右被父母抛弃的深山中——标准的“放养”模式，有种退耕还林的味道。

长大后的后羿逐渐练就了一手射箭的好本领，后来天帝派他处理“十日土焦”的问题，并赐给后羿彤（红色）弓素箭，于是后羿射落了九个太阳，留下一个太阳，问题解决。因为射日有功，后羿被天帝封于商丘（今属河南）。

到处巡游的后羿在洛水边上遇到被河神霸占的宓（音读福）妃（传说为伏羲之女），并迷恋上宓妃所弹奏的优美音乐，于是对宓妃一见钟情。但是宓妃毕竟是洛水河神河伯之妻，后羿知道宓妃的遭遇后，一怒之下和河伯单挑，射中了河伯的左眼，河伯仓皇而逃。（一种传说是，从此后羿和宓妃在此相守到老，笔者认为此说法为后人一厢情愿，另议）

毕竟宓妃是别人的妻子，后羿只能恨姻缘太浅，外加河伯到天帝那里告了后羿的御状，再后来，后羿和仙女嫦娥相遇并结为夫妻，门当户对，都是仙族，本来二人可以永结同心，一世永好。但是，后羿因为被小人嫉妒，被贬下人间，嫦娥又不满于人间生活，要重返天庭，于是后羿到西王母处求得不死神药。

没想到嫦娥贪心偷吃，等到打猎归来的后羿发现的时候，嫦娥已经飞向月宫。从此以后，后羿潦倒苦闷，郁郁寡欢，好在后羿有个徒弟叫逢蒙，得后羿悉心教导。但是命运不公，逢蒙一直觊觎后羿天下第一射手的宝座，久有杀羿之心，后来后羿果被逢蒙所杀。故事到此结束。

这个神话故事，从心理象征层面来说，笔者认为，讲的是男性心灵成长历程中的几个重要片段，特别是和英雄有关的心路历程、心灵男性（阿尼姆斯）与心灵女性（阿尼玛）之间的整合历程。

这个神话故事之所以在民间流传并经久不衰，说明这个心理寓意，是具有民族共通性的，至少是民族无意识的一部分，是中华民族心理血液中一直流淌着的心理能量，这也就是荣格说的人类集体无意识、原型。所以我们也不难在后羿神话故事中找到很多西方神话故事的影子。这些神话的类似故事是在世界范围内大同小异地存在着，共同成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

“大儒常无父”，是朱建军老师对中国儒家文化研究后的精彩论断之一。这种传统也适合后羿，而且后羿不但早年缺少父亲的引领，连生身母亲也是主动放弃了抚养权的。后羿在五岁左右，被父母双亲放在深山的大树下，“群蝉俱鸣，遂捐去”（汉书《括地志》）。五岁左右，正是男性心理发展的“性器期”，心理发展中的重要任务是对话（攻击等方式）父亲和内化父亲，并形成适当的超我。这一刻，也许是后羿的父亲对“生而神灵的”后羿怀有某种无法言说的类似底比斯王的恐惧，当了逃兵。

在深山中，奇怪的是后羿竟然顺利活了下来，并逐渐成长为一名神箭手。从神话角度，这是完全合理的，后羿本来自于人类和自然互动中（渔猎文明下，人类和自然的接触更为充分，而后羿又是部落英雄化身），此时又回到自然，荣格派分析师艾伦-B.知念在其分析世界范围内的女性童话著作中，提到一个观点，称之为女性的“神圣姐妹”可能是女性能量的心理源头，也就是女性从自然女性那里获得心理能量，女性可以从森林中，从自然田野中找到能量，自然就是女性的“本源”。从这个意义来说，后羿是回到了更大的母亲的怀抱。女巫遁迹于密林中，智慧老人也隐居的深山内。

同时这种深山生活也是对后羿的磨炼，对自我的控制，对外在世界的模仿，和更大的心理父亲“天”进行对话。在心理上一方面完成了逐步的冒险，另一方面也避免了狭义的父子冲突，这种模式和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异曲同工。

随着后羿的长大，后羿逐渐成为英雄，拥有了足以改变世界的技能——射箭（渔猎时代人类的重要力量感的呈现方式之一，后世仍绵延不绝，比如满清皇族）。但是后羿最大的挑战不是战场上枭首克功的壮举而是射落天空的太阳，这种行为一部分是和其他英雄神话类似的，为了大众利益，所以从这个维度讲，后羿是彻头彻尾的大英雄。

从另一个维度说，其实后羿的这种行为也是心理意义的“弑父”。

后羿射落的目标并不是普通的怪兽，而是太阳。心理意义上来说，太阳是最阳性的能量，类同道家所称的“太阳”，是男性力量、权威、父亲等的象征，射杀太阳其实就是父子之争，后羿通过射落太阳，完成了自己的精神独立，补上了早年和父亲对话的缺漏，成为英雄。而太阳从十个减少了九个（古代历法的更迭也旁证了这种心理历程，也就是以太阳为唯一尺度的立法逐渐演化为参照日月以及星辰更迭的历法），过度的父性心理的膨胀得到了改善，从此太阳朝升夕落，把舞台更多让位于后羿。

从象征层面来说，后羿的“羿”，其实也是太阳族，“羽”从太阳族，鸟族，都是和太阳有关的象征，比如著名的太阳神鸟三足乌。羽下面的“廾”（音读拱）意为大力拉弓。可以简单理解为太阳族的大力射手。

真正的英雄都是从老英雄的阴影里成长起来的，这是每个男性力量发展的普遍道路。

成为英雄的后羿终于有了自己的位置，也就是封地商丘，个人价值得到了确认，有了存在的方式和价值。

但是一个真正的男性的成长之路远未结束，英雄，更多是从男孩走向男人，男性心灵之旅还有很多重要的课题：从男孩走向男人，从男人走向丈夫，从丈夫走向父亲，从父亲走向更远方……

于是后羿在洛水和宓妃开始谈情（琴）说爱，类似懵懂的少男情窦初开，不过宓妃是有夫之妇，这种相遇，注定是不被道德所接受的，尽管宓妃确实被残暴的水神河伯所虐待。这也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强迫性重复，所谓的虐待可能是后羿的一厢情愿的视角，后羿想扮演拯救者的角色，拯救母亲于父亲，或者说拯救女性于男性。

于是后羿又回到了家庭关系中，作为不幸家庭的第三者，后羿拯救宓妃，痛扁河伯，再现了五岁时候的未完成事件——弑父娶母与英雄情结的拯救欲望的变现。

男性最早的女性能量的体验，最早来自于母亲，但是不能止步于母亲，即使弑父娶母的欲望被满足，这种双重的心理关系也必将阻碍男性的心理健康发展。于是在天帝的干预下，河伯诉苦，后羿只好灰溜溜的离开，昙花一现的感情，无疾而终。乱伦禁忌是最大的“天理”。所以这个情结没有处理好，我们也就不奇怪后羿和嫦娥的奇葩婚姻故事了，夫妻的所有过往一个偷字就盖棺定论了。

发生了什么，让后羿与嫦娥相识并成亲，这始终是个谜。不过他们都是来自天庭，一个是奉天帝之命拯救黎民，一个是天帝之女（版本较多，笔者赞同嫦娥是仙女之一的说法）。

英雄最易遭小人嫉妒，更何况和宓妃有这么一段风流史，射落九日的后羿被小人诋毁，贬为庶民，只能做一个地道的猎人。

不过显然嫦娥的心思不在人间（埋个雷，这也是大话题），想重返天庭，于是偷吃了后羿从西王母处求来的不死神药。

也许中年没落的后羿不得不接受嫦娥的诉求，但是，很明显回到天庭不是后羿的耿耿于怀的夙愿，最大的可能是，后羿是为嫦娥而求不死神药。

为何后羿替嫦娥而求，或者为夫妻二人而求呢？笔者认为有个重要的议题是，中年的后羿内在情感上满足感是缺失的，“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满江红》秋瑾）。

男性英雄之路并不是男性心灵的归宿，不是男性光芒的极致，“飞龙在天”也必将“亢龙有悔”。男性还需要接近内在的女性，通过和内在女性打交道从而把自己的女性部分从禁锢中解放出来，甚至整合内在的女性，也就是男性一部分心理能量从精神走向物质，从理性走向情感。这种男性和女性的完美整合，荣格称之为“神圣婚姻”，或接近于中国道家的“抱元（阴阳）守一”。

所以，后羿的成长之路上，情感的部分必须被处理。而去西王母处求不死神药也许便是处理方式之一。也就是被嫦娥的欲望所驱动，此刻的后羿，可能是，男性的心灵迷失在女性欲望的石榴裙下。西王母在中国神话中的意义也是逐渐变化的，整体来说，是从男性神灵逐渐演化为女性守护神——王母娘娘。也就是从男性走向女性（心灵），也是具有生死两种心理功能，或者从生演化为死（死神能量呈现方式之一）的。

嫦娥贪心偷吃，于是让后羿躲过了被女性阴影能量吞噬的劫难，而嫦娥飞向月宫也极有可能是完全被阿尼玛占据的表现。嫦娥从仙女的身份认同中出来，成为月宫的主人，成为月亮的代名词，从形象上看，整合了弓（后羿）、太阳（满月）、光亮（反射光）。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吞噬了阳性能量的象征，这种吞噬性也是女性能量的阴影之一，比如这种能量表现在母亲原型上面，就是吞噬后代或者子女，亦或可能与吸血鬼原型相沾染。

月亮历来是女性能量的重要象征，《大话西游》中的白晶晶在月圆之夜发生尸变不是凭空捏造，月圆之夜是女性能量、感性能量、多变性、“阴性”、神秘能量呈现的最高点，（作为旁证，女性的生理周期，古代称之为“月事”，不仅只时间概念。）

月亮之上有吴刚伐桂，某种意义就是对男性能量的阉割（本身也和性有关，甚至可以联想到高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玉兔捣药，典型的性象征。所以嫦娥不仅偷吃了不死神药，终于不死（“在死则不死”），而且偷走了后羿的情感寄托，后人李商隐的名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也许是对嫦娥的深切“共情”。

依据上面的推断，后羿和嫦娥的貌合心离，也就顺理成章了。英雄之后的后羿如果真的能与嫦娥相守一生（比较好的整合），估计就不会死在徒弟的手中——这也是中国男性在自我心灵成长的道路上，需要做更多功课的地方。

英雄成为英雄之后，最容易发生的事情就是被另外一位潜在英雄所击败，或者是变成英雄的阴影，成为制造灾难的暴君，成为自己弓箭下的太阳，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敌人，这也是被英雄原型所吞噬的代价之一。历史上很多帝王晚节不保都与此有关，比如汉武大帝。（类似主题可以参看印度电影《巴霍巴利王》）

后羿的最后悲歌是被弟子逢蒙所弹奏的，作为昔日的英雄，他明白徒弟的心思。但是，昔日的英雄永远是挡在后来者加冕之路上的绊脚石，关键是谁来搬这块石头，于是属于后羿的英雄神话就此谢幕。

▲逢蒙

后羿的结局也是他所射落的太阳的结局的重复，“亢龙有悔”极易导致英雄的悲歌，阳性能量的极致只能到九，下一步，要么归零，要么回到初九之时的“潜龙勿用”。

所以后羿的神话故事，涉及到了男性心灵成长史的重要三个阶段（或者议题）：俄狄浦斯情结、英雄情结和阿尼玛情结。这既是世界的，也是中国的。

后羿的一生其实是从天神到神人，再到人的过程，这种能量的传递就像一股庞大的集体无意识洪流，不断冲击生命个体，作为人类的生命个体，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承载和剥离这股洪流，要么，让自己成为洪流的一部分，从而使洪流更为强大。

后记

中国古代神话博大精深，笔者个人的情结体验还需要做更多的功课，深入研究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所以难免有牵强附会地方。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是希望能够抛砖引玉，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对中国古代神话的心理研究中来，让中国民族集体无意识更好地意识化，让更多的中国人能独立自主地过有选择的个体生活。

参考文献

[1]汉书《括地志》

[2]《山海经-海内经》

[3]《淮南子-本经训》

[4]《楚辞章句》

[5]袁珂《中国神话史》、《中国神话传说》

[6]（美）艾伦-B.知念《拯救王子的公主》

[7]何新《诸神的起源》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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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如江 /ZhangRujiang

张如江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