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姐弟两人正头碰头地琢磨，“嗯，红烧排骨？糖醋排骨？你说吃哪个”。

“糖醋排骨吧，咱妈还没做过呢！”

女儿本笑着，抬头见我，小脸板成火石。

一会儿，两人从超市回来了。弟弟做下手，剥葱、蒜，清洗。姐姐配料、开火、放油，噼里啪啦，厨房里的香味从门缝里挤出来。我擦好桌子，等他们摆盘。顺手把沙发清理了一遍，又寻思着重新布置一下阳台，角落放一个小书架，一个懒人沙发，最好是暖色的。这是家，是我心里想要的温暖的家。

一股浓浓的香味从厨房溢出来，弟弟端着一盘亮晶晶、焦糖色的排骨，眼睛陶醉地盯着，小嘴吸溜吸溜。

姐姐也出来了，面对我，小脸还是不太对。

 我眼睛潮了，你的痛有多少？妈妈给了你多少伤害？我的女孩长大了，不记得妈妈的付出，却只记住了妈妈的不好，“你这样做会后悔的”，我心里说。这样想，是不是眼睛里也会有所表达呢！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我在做什么？

那天，她嚷着肩颈疼，我说长时间看手机造成，她不承认，我发火了，这也是主要矛盾的导火索。我声音大起来，语言显得无礼，“你知道妈妈是对你好吗？孩子给父母的爱没有父母给孩子的十分之一”。她哭了，没有怼给我。

睡前，开始后悔，我的处理方式简单野蛮。如道歉，她会很快反驳，你为什么不能做事前先考虑好呢？而不是事后道歉，以及其他等等。她认真起来，我甘拜下风，她的思辨能力是我远不能及的。

 看着女儿的脸色，心里说：“你这样做会后悔的”，“孩子给父母的爱没有父母给孩子的十分之一”，“做孩子的没有不觉得亏欠父母的，会亏欠很长时候呢！”这都是母亲那些年亲口说给我的话。

每当和女儿有了冲突，我又感到无奈时，这些话都会自动冒出来，有时不止在心里演练，也会说出来。说来也怪，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也有一种身份复杂的感觉，就像母亲的灵魂住在我身上。

我太想念母亲，在她生前，有那么多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甚至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一个拥抱，是我太爱她，是我觉得太亏欠她，是我太想要她的爱。是的，母亲说得都对，我给她的爱不及她给我的十分之一。我要用这所有的方式记住她，记住最亲的人。深圳意象对话

在我心里，母亲是神话，母亲兼具男人女人的智慧，我们家，母亲是权威的象征，虽然我们也怕父亲。

母亲说过的话经事实验证都不容置疑。例如，她说：男人是家里的天，家里没有男人，天就塌了。我宁愿少吃点，多干点，让你爹好好活着，哪怕他什么都不能干。母亲的牺牲精神，让所有人敬佩。

母亲说：人要能屈能伸，该低头就低头。我读书时候，她身体已病得厉害，无奈之下，她捡废品来供养我学业。村里有人当面笑话她，她说：我一不偷，二不抢，我靠劳动赚钱，我用我的双手供养闺女读书，你呢？年富力强，你闺女不还是在家种地吗！对方无以对答。

例如，八十年代，她要为儿子盖房子，村长说没有地，她说我先盖，慢慢补手续，如果上级来人拆，我不赖你。盖房子的一切材料都是母亲赊来的，工人，是她求来的，或者几个儿子做工人。就这样，四处瓦房楼房陆续拔地而起。事实证明，母亲的决策是英明的。包括母亲对待孩子读书，全部读书，读不成的，要学一门手艺，等等人生大事的处理。

母亲去世多年，几乎她的每一句话都在现实中得到验证，我钦佩她的智慧，包括我先生和其他家人，都是这样看待母亲。

我记着她说过的很多话，把它们当真理，拿来用在生活上，它们帮助了我，给了我力量。渐渐地，它们内化为我自己的。

可是，慢慢体会出，有些其实是母亲的心结，母亲成长在五十年代，那是个复杂的时代，姥姥又去世太早，是她自己老觉得亏欠她的母亲，是她自己常年活在后悔中。我接收了她的情结，虽然我已经尽力照顾了我的母亲，在她去世后，我仍然背负着强烈的亏欠感、愧疚感，似乎一辈子也还不完这份亲情的债。孩子真的是来讨债的吗？

而我又把母亲给的心结用爱的外衣包裹，混杂着我的内疚和悲伤，递给女儿。但是，心里却不轻松，这份传递让我的身体有紧绷感，有负罪感，不自然，也怀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这是我以为的爱吗？爱是什么样子？

仔细想想，母亲的力量是很重要，可很多难题，还是要靠现实中的自己解决。

家，是用来爱的。我的女孩、男孩，今生是要享受他们自己的人生的，不是来讨债的。我澄清我自己的，母亲的，女儿的。我能够再纯粹一点。多一点，少一点，都一样美好。

我要做的是和女儿修行今后的关系。母亲留给我的，有深重负罪感的感觉，可以扔下了。

 晚饭，厨房的烟火气，仍由女儿营造，今晚要做葱油鱼。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感叹，这是多好的给与。把眼睛看向阳台，那个浅咖色的懒人沙发快送来了。窝在那里读书发呆，或者想我妈，都可以。

要过年了呀，继续折腾，装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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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绪飞，转自公众号：意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