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妈妈”,体会这两个词,内心仿佛一阵阵潮水向我涌来,眼睛慢慢泛起了潮气。这是我最深的依恋,也是我最大的悲伤。
这么多年的成长之路,工作坊里,个人体验中,对母亲的控诉就是我一个很大的主题。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一件浮现出来,而我总是有说不完的怨和恨,在向外倾倒。
我童年的家在县城医院的正对面,我的上学之路就是走出单位的铁门,向右转,道路的左手边就是人民医院的大门。那个年代,计划生育的执行非常严格,甚至是严厉。很多个刚刚破晓的清晨,空气中透着凉气,我就能看到在医院们口围着几个大人。走进一看,通常就是一个纸箱,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一张小裹被,一小袋奶粉,几张毛票,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这个场景,深深的印刻在我的心里。
多年来,我以为这些画面也就仅仅是我“记得”,而我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个童年早期印刻的画面,背后的情绪能量。直到我在意象对话的成长里一步一步往潜意识走,走到我心灵的深处。
朱老师在「解梦全书」里有这样的描述:心理学研究者早就发现,人的记忆不是像计算机一样的机械记忆。人的记忆有选择的,你记着什么事没有记着什么事,不是偶然的,而是和你的性格、价值观、对人生的感受等等有关的。
你的原始人在记录自己的心灵史时,也融入了他的信念。你回忆起来的任何事,实际上已经不仅是一件事的描述,而是一种人生体验。反应了对“来到世界”的基本态度和印象。
我的母亲,这辈子都想要一个男孩。她的这个心愿和为之努力的举动,都深深的影响了我。在她的认知里,女孩太弱了,女孩没有男孩好,要有一个男孩才能继承和撑起这个家。
我出生八个月的时候,母亲为了要一个男孩,把我放在外婆家,这也是断奶的开始。那种忽然被抛弃的恐慌,嘶声力竭地哭喊而没有回应的愤怒、悲凉,那种陷入寂静的麻木感,成为我生命最早期的印刻。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心里就默默地做出了某种选择。
一岁半的时候,母亲怀的二宝在七个月的时候流产了,是个男孩。母亲受到极大的创伤,而往后的种种努力最终也没能如愿。我成了她唯一一个孩子,而我也因此承接了所有的“爱”和期待。
渐渐的我长大了,我内在的信念日渐坚固起来:我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不够能干,总之我不够好。内在总有一个无形的声音在对自己评头论足,羞耻感总是伴随着我。在各种环境里,我总是往后躲、不自信,将自我价值感建立在为别人创造价值之上。只有别人觉得我好了,我才觉得我是好的。对外,我变的坚强甚至坚硬,我要比男孩更强悍,更能干,更有价值。内心还有对男性的鄙视。
而在无意识层面中,我的女性精神胚胎已经被我冷冻起来,未曾得到发育,那是我不接纳、逃离、否认、恐惧的一部分。而这一切,都是源于一个心理选择,妈妈,我来当这个男孩,我来当这个家!对于被抛弃的恐惧已经让我无法展开完整的自我,所以伴随这个选择产生的,就是献祭之后无意识的愤怒。
意识层面,我曾经以为自己活得特别的自我,同时我对母亲的恨从各种细枝末节以及生活琐事里面得到宣泄。但是这一切总是没完,各种情结还是松散的洒落一地。直到我看到自己的这个选择,看到我是如此的希望,我能够永远跟妈妈在一起,用我的人生,去弥补她此生的遗憾。现实里,我离开家了,很少回去。而心理上,我其实从未离开母亲。我以男孩的方式活了前半生。我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爱和依恋。但现实层面,就会总有出不完的无明的愤怒。
直到有一天,在刘宪老师客体关系的课上,他说到中国女性都面临的一个尴尬的境遇,当你出嫁了以后,你是属于那个家族的?这才唤醒了我内在某个地方的觉知。原来我做的,一直就是用女性的身份去承担父母内心的渴望,在家族里坐在男性的位置上。当我看到自己的选择,我内心那一大堆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终于都有了去处。
母亲对我的爱是爱吗?
是的!
现实层面她确实有爱我的一部分。但是我内心深处总是有一部分渴望未曾得到过满足,无意识一遍遍地表达:妈妈你看看我,你看看这个生为女儿的我,你看看我多可爱!我也是珍贵的,我也是美好的!
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爱吗?
不是的!
这更多的是面对被抛弃的恐惧而做出的生存策略。所以背后就是无明的愤怒。
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爱吗?
也是的!
我对母亲永远怀着深深的依恋和爱。我爱她温暖的怀抱,微笑的脸庞。
意识里在挣脱,无意识里被吞噬。
意识里要跟她斩断关系,而无意识中,我是如此紧密的跟她站在一起。
妈妈,我是如此的恨你,
妈妈,原来我是如此的爱你。
在这爱恨之处,在这理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我不得不承认,你就是我的母亲,是我此生最深刻的纠缠、抵抗和依恋。
当我看到了这一切,我才看到了,恨升起的地方,就是扭曲了的爱。
而这爱恨的纠缠,此生也许也无法说清楚了。而此时,我就真的能看到你,也看到我自己。这才是完整的你,这也才是完整的我。
也许这辈子,母亲对我的这份爱,永远无法达到我内心最深处所渴望的接纳。但是,我也理解了,你的爱就是你所能给的你认为的最好的爱。我认了,我放下了。曾经我的无明愤怒,曾经我一遍遍控诉,我想我也可以慢慢觉察并松下来了。
写完以上这些,我正好回了一趟家,抱了抱我的妈妈。我又一次谈论起过往,那些曾经我无法释怀的往事。只是这次我带着的是一种探究的心理。我很想知道,当时母亲那样做,究竟是怎么想的。当我内心的愤怒和控诉安静下来,我看到了母亲背后的无力、恐惧,和她面对艰难生活的防御。那一刻,也许我们就真的遇见了对方。很多事情,我终于也能放下了。
未来,相信我有了重新选择生活的可能。妈妈,我想告诉你,我会活出我自己,我不再需要用献祭自己的方式来爱你。
妈妈,我曾经那么恨你。
妈妈,我还是如此爱你。
本文选自二〇二一年第十七届全国意象对话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文章转自意象对话公众号(ImageryCommuni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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